有时自己没去打 , 看见别人手里忽然有了橘子 , 走过去不问情由地说声“我吃!”分他个半只 , 甚而至于几瓤也是好的 , 这是讨来吃 。
说得起劲 , 早已忘了那平台了 。不是说过小平台阑干外 , 护以橘叶吗?然则谁要吃橘子伸手可矣 , 似乎当说抓橘子才对 , 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 。无论如何 , 花园畸角的橘子总非一击不可 。即以方天井而论 , 亦只紧靠阑干的几枝可采 , 稍远就够不着 , 愈远愈够不着了 。况且近阑干的橘子总是寥落可怜 , 其原因不明 。大概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 相传如此 。
打橘有道 , 轻则不掉 , 重则要破 。有时候明明打下来了 , 却不知落在何方 , 或者仍在树的枝叶间 , 如此之类弄得我们伸伸头毛毛腰 , 上边寻下边找 , 虽觉麻烦 , 亦可笑乐 。若只举竿一击 , 便永远恰好落在手底心里 , 岂不也有点无聊吗 。
?
然而用竿子打 , 究竟太不准确 。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红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 , 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 , 再打依然不是 , 橘叶倒狼藉满地必狂捣一阵而后掉下来 。掉下来的又必是破破烂烂的家伙 , 与我们的通通红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 。
不知谁想的好法子 , 在竿梢绕一长长的铅丝圈 , 只要看得准 , 捏得稳 , 兜往它往下一拉 , 要吃那个橘子便准有那个橘子可吃 , 从心之所欲 , 按图而索骥 , 不至于殃及池鱼 , 张冠李戴了 。但是拉来吃 , 每每会连枝带叶地下来 , 对于橘子树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哩 。
老实说 , 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 , 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 , 一面儿时的心境隐约地回旋 , 却又杂以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 。惟其如此 , 不得不郑重丁宁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爱惜 , 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
拉拉扯扯吃着橘子 , 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三个年头 , 我自己南北东西的跑来跑去 , 更觉过得好快 , 快得莫名 。移住湖楼不多久 , 几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黄渡浏河间开始听见炮声了 。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们去后 , 房主人又不来 , 听它空关着 。六一泉的几十局象棋 , 雷峰塔的几卷残经 , 不但轻轻容易地把残夏消磨个干净 , 即秋容也渐渐老大了 。只听得杭州城内纷纷搬家到上海 , 天气渐冷 , 游人顿稀 , 湖山寂寂都困着觉 。
一天 , 我进城去偶过旧居 , 信步徘徊而入 , 看门的老儿 , 大家叫他“老太公”的 , 居然还认得我 。正房一带都已封锁 , 只从花园里踅进去 , 亭台池馆荒落不必说 , 只隔得半年已经有点陌生了 。还走上楼梯 , 转过平台 , 看对面的高楼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过的 , 窗户紧闭着 。眼下觉得怪熟的 , 满树离离的红橘子 。
再打它一两个罢!但是竹竿呢 , 铅丝呢?况且方天井虽近在眼底 , 但通那边的门儿深锁 , 橘子即打下也没处去找 。我踌躇四顾 , 除了跟着来的老迈龙锺的老太公 , 便是我自己的影子 , 觉得一无可说的 。歇了一歇 , 走近阑干 , 勉强够着了一只橘子 , 捏在手中低头一看 , 红圆可爱 , 还带着小小的翠叶短短的把 。我揣着它 , 照样慢慢的踱出来 , 回到俞楼 , 好好的摆在书桌上 。
匆忙凄苦之间 , 更有谁来慢慢的听我那《寻梦》的曲儿呢 。该橘子久查无下落 , 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 , 也只当是丢了吧 。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从此也没有再去过了 。
到北京又是四年 , 江南的丹橘应该长得更大了 。打橘子的人当然也是一样 , 各人奔着各人的道儿 , 都忙忙碌碌地赶着中年的生活去 , 不知道还想得起这回事吗?如果真想得起 , 又想出些什么来呢?若说我自己 , 于几天懒睡之后 , 总算写了这一篇 , 自己看看实在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 也只好就这样麻麻胡胡的交了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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