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的猫婆表达了什么 猫婆冯骥才( 二 )


我说我找猫,她非但没拦我,反倒立刻请我进屋去 。我随她穿过小院,又低头穿过一道小门,是间阴冷的地下室 。一股浓重噎人的猫味马上扑鼻而来 。屋顶很低,正中吊下一个很脏的小灯泡,把屋内照得昏黄 。一个柜子,一座生铁炉子,一张大床,地上几只放猫食的破瓷碗,再没别的,连一把椅子也没有 。
猫婆上床盘腿而坐,她叫我也坐在床上 。我忽见一团灰涂涂的棉被上,东一只西一只横躺竖卧着几只猫 。我扫一眼这些猫,还是没有蓝眼睛 。猫婆问我:“你丢那猫什么样儿?”我描述一遍,她立即叫道:“那大白波斯猫吧?长毛?大尾巴?蓝眼睛?见过见过,常从房上下来找我们玩儿,还在我们这儿吃过东西呢,多疼人的宝贝!丢几天了?”我盯住她那略显浮肿、苍白无光的老脸看,只有焦急,却无半点装假的神气 。我说:“五六天了 。”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停了片刻才说:“您甭找了,回不来了!”我很疑心这话为了骗我,目光搜寻可能藏匿蓝眼睛的地方 。这时,猫婆的手忽向上一指,呀,迎面横着的铁烟囱上,竟然还趴着好一大长排各种各样的猫!有的眼睛看我,有的闭眼睡觉,它们是在借着烟囱的热气取暖 。
猫婆说:“您瞧瞧吧,这都是叫人打残的猫!从高楼上摔坏的猫!我把它们拾回来养活的 。您瞧那只小黄猫,那天在胡同口叫孩子们按着批斗,还要烧死它,我急了,一把从孩子们手里抢出来的!您想想,您那宝贝丢了这么多天,哪还有好?现在乡下常来一伙人,下笼子逮猫吃,造孽呀!他们在笼里放了鸟儿,把猫引进去,笼门就关上……前几天我的一只三花猫就没了 。我的猫个个喂得饱饱的,不用鸟儿绝对引不走,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吃猫肉,叫他们吃!吃得烂嘴、烂舌头、浑身烂、长疮、烂死!”
她说得脸抖,手也抖,点烟时,烟卷抖落在地 。烟囱上那小黄猫,瘦瘦的,尖脸,很灵,立刻跳下来,叼起烟,仰起嘴,递给她 。猫婆笑脸开花,咧着嘴不住地说:“瞧,您瞧,这小东西多懂事!”像在夸赞她的一个小孙子 。
我还有什么理由疑惑她?面对这天下受难猫儿们的救护神,告别出来时,不觉带着一点惭愧和狼狈的感觉 。
蓝眼睛的丢失虽使我伤心很久,但从此不知不觉我竟开始关切所有猫儿的命运 。猫胡同再吵再闹也不再打扰我的睡眠,似乎有一只猫叫,就说明有一只猫活着,反而令我心安 。猫叫成了我的安眠曲……
转过一年,到了猫儿们求偶时节,猫胡同却忽然安静下来 。
我妻子无意间从邻居那里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猫婆死了 。同时——在她死后——才知道关于她在世时的一点点经历 。
据说,猫婆本是先前一个开米铺老板的小婆,被老板的大婆赶出家门,住在猫胡同那座楼第一层的两间房子里 。后又被当做资本家老婆,轰到地下室 。她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拾纸为生,以猫为伴,但她所养的猫没有一个良种好猫,都是拾来的弃猫、病猫和残猫 。她天天从水产店捡些臭鱼烂虾煮了,放在院里喂猫,也就招引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猫来填肚充饥,有的干脆在她家落脚 。她有猫必留,谁也不知道她家到底有多少只猫 。
“文革”前,曾有人为她找个伴儿,是个卖肉的老汉 。结婚不过两个月,老汉忍受不了这些猫闹、猫叫、猫味儿,就搬出去住了 。人们劝她扔掉这些猫,接回老汉,她执意不肯,坚持与这些猫共享着无人能解的快乐 。
前两个月,猫婆急病猝死,老汉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猫统统轰走 。被赶跑的猫儿依恋故人故土,每每回来,必遭老汉一顿死打,这就是猫胡同忽然不明不白静下来的根由了 。
这消息使我的心一揪 。那些猫,那些在猫婆床上、被上、烟囱上的猫,那些残的、病的、瞎的猫儿们呢?那只尖脸的、瘦瘦的、为猫婆叼烟卷的小黄猫呢?如今漂泊街头、饿死他乡,被孩子弄死,还是叫人用笼子捉去吃掉了?一种伤感与担虑从我心里漫无边际地散开,散出去,随后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茫 。这夜,我推开后窗向猫胡同望下去,只见月光下,猫婆家四周的房顶墙头趴着一只只猫影,大约有七八只,黑黑的,全都默不作声 。这都是猫婆那些生死相依的伙伴,它们等待着什么呀?
从这天起,我常常把吃剩下的一些东西,一块馒头、一个鱼头或一片饼扔进猫胡同里去,这是我仅能做到的了 。但这年里,我也不断听到一些猫这样或那样死去的消息,即使街上一只猫被轧死,我都认定必是那些从猫婆家里被驱赶出来的流浪儿 。入冬后,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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