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加缪的荒诞?

“荒诞感”是加缪所有著作的起点 , 从起点出发 , 他在前期和中期的作品里探索两个关键的问题:可不可以自杀 , 以及可不可以杀人——前者是《异乡人》和《西西弗斯神话》的主题 , 后者是《瘟疫》和《反抗者》的主题 。
在探索过程中 , 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不可以用没有确切根据的信仰、意识形态 , 或形而上学的假设当逃脱荒诞感的出口 , 也不可以用超乎人类掌握之外的信仰、希望、想象 , 或幻觉当做逃脱荒诞感的出口 , 以免活在自欺的人生里(等于是对人生的另一种否定)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的扉页里用古希腊诗人平达《颂歌》里的一句诗来勾勒这些原则——“我的灵魂并不追求永恒的生命 , 而是要穷尽可能的领域 。”
这一界线和原则与尼采为“积极的虚无主义者”定下的基本原则是一致的 , 甚至整本《西西弗斯神话》都不时地会让读者联想起尼采 。
《西西弗斯神话》用三篇散文讨论“荒诞感”与自杀 , 分别是《荒诞的推论》、《荒诞的人》、《荒诞的创造》 。然而加缪采取了散文的形式 , 而不是哲学思辨、论证的形式 ,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人会自杀 , 不可能只是因为一个思想 , 或者任何(简单或复杂)的论证 。伽利略被迫否定他所发现的真理 , 但他不曾为此而自杀;同样地 , 许多哲学教授同意过各种虚无主义的论证 , 但是没有那一个人因而自杀 。
一个人自杀了 , 报纸说是因为“失恋” , 或者“失去女儿” 。然而所有明显可见的理由很可能都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而且最明显的理由往往不是最关键的理由——一个人失恋了 , 但是仍旧期待着美好恋情 , 他就不会自杀 。
自杀意味着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全盘性否定 , 意味着认定总体而言“人生不值得”——没有任何深刻的理由支持我们活下去 , 日常生活是无意义的 , 而为此忍受无聊、折磨与痛苦是徒然的(诸如此类难以穷举的“认定”) 。
荒诞感不是一种思想 , 而是一种“感受”、“情感”——它比任何思想更庞大、深厚、隐微 , 甚至比任何可以说得清楚的感受、言语的总和还更庞大 。或者用加缪自己的话说:“荒诞的感情并非荒诞的概念 , 前者奠定了后者 , 如此而已 。”它肇因于我们对世界秩序与各种意义、价值的轻信 , 一旦某个事件揭露这个轻信的背后没有任何值得信任的基础时 , 那些我们曾经为之奋斗、坚持、牺牲或焦虑的价值、意义与秩序突然失去支撑 , 意义开始崩解 , 整个世界和人生突然陷入荒诞感里 。
《异乡人》就企图引导读者去亲自体验荒诞感 。它的第一部只是序幕 , 真正的重点在第二部(下半部)所描绘的审判过程 。在这过程里 , 每一个人都正经八百地坚守着我们平时自以为可靠的道德法则和理性推论 , 然而每一个法则和推论都违背了第一部里所陈述的事实 , 因而显得我们平时所坚信的法则和推论有多荒诞、可笑 。
养老院的院长作证说主角默尔索没有想要开棺见他母亲的最后一面(暗示着他对母亲没有感情) , 其实是他一再暗示棺钉已经钉上 , 开棺很麻烦 。灵堂的工人说默尔索请他抽烟 , 并且喝咖啡(暗示着不尊重死者) , 其实咖啡是他请默尔索的 , 而香烟他也没拒绝 , 所以原本犹豫的默尔索才以为抽烟无妨 。至于默尔索没有哭 , 是个事实 , 但是我们凭什么坚持(或推论)母亲出殡的那一天一定要哭?我们又凭什么坚持“没有哭就表示不爱母亲”?就像楼上的独居老人老是打骂狗 , 我们就可以凭此推论说他不爱他的狗?事实是他的狗走失后 , 他伤心了一整夜 。最荒诞的是 , 整个审判过程中 , 从法官、检察官、律师到陪审团 , 每一个人都庄严慎重地想要从默尔索在他母亲葬礼上所表现出的枝微末节去推论他爱不爱他母亲 , 甚至还以此推论出默尔索的杀人动机是因为冷血地泯灭人性 。

我们对世界秩序与人生意义的轻信来自于我们对世界秩序与人生意义的渴望 , 我们因为渴望而轻信 , 当一个轻信被戳穿时 , 另一个轻信会即时过来顶替而把那个缝隙给填补起来 。因此 , 我们总是可以充满安全感地活在日常生活习惯与轻信所建构起来的温暖堡垒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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