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流|高原少年似雪( 二 )


同学们终于坐在一起 , 环成一圈 , 开始猜学号的游戏 。 我每猜对一个 , 他们就轰然鼓掌 。 我的眼睛有点儿发热 , 心情颇为紧张 。 我们坐在雪山云端里 , 在时间深处重逢 , 多么美好的事啊 。 聚会中 , 小扎西显得特别急切、激动 , 他坐在我身边 , 脸孔涨得通红 。 聚会后 , 小扎西拉着我说起他在绍兴的抑郁症 , 像六月的梅雨缠绕了他一年 。 我感到震惊和羞愧 , 他一个人在阴郁的世界里挣扎突围 , 而我待在空气洁净、阳光芬芳里 , 没心没肺 。
后来 , 他打电话过来 , 嘱我去西藏一定要去找他 , 他的声音像是翻山越岭而来 , 有点儿沉闷却很清晰 。 高原踮脚 , 雪山引颈 , 你来我在 , 生命共证 。 有谁会想到你 , 就打个电话问候?有谁酝酿很久 , 郑重打来电话相约?有谁还在填得满满当当的生活里 , 给你留出一个位置?有谁会在世事多变的沧桑里 , 还你一个如初的他?
旦增达瓦一直在等我们 , 直到我们终于相遇 。 多年前他一直安静地站着 , 守着我们的班级 。
高原日照长 , 晚上10点天才黑 。 我们在慢慢变黑的天色里吃饺子 , 深刻体会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情境 。 我目睹他妻子做饺子 , 他家的饺子坚韧而有弹性 , 像他那颗执着不渝的心 。
天已经黑透 , 旦增达瓦给我倒的水冒着热气 , 我潮湿的双脚已经感觉到热水渗入皮肤的熨帖 。 等我沐浴出来 , 过道的灯一直亮着 , 我说过我怕黑 , 他就记在心里了 。 半夜上厕所 , 总有万家灯火的错觉 , 整个高原都在发光 , 像一轮夜晚的太阳 。
临走时分 , 旦增达瓦递给同伴两包醉鬼花生 , 给他路上下酒 , 递给我一包青稞 , 昨晚我逛他家的经堂随口说的 , 藏人每家都有经堂 , 哪怕又小又暗 , 旦增达瓦家的经堂堆着很多青稞 。 我的手指触到青稞硬实的身子 , 像触到五体投地的转经人 。
离开那天 , 次拉突然有事 , 他呼了巴桑桑珠 。 一位中年男子开车来宾馆接我们 , 我们把行李扔上后备箱 , 心就踏实了 。 男子主动和我们聊起来 , 他是巴桑桑珠的老乡 , 车是巴桑桑珠帮他买的 。 他说巴桑桑珠是一个很好的人 , 就是古老高原上的那种好人 。 我一边听一边担心来不及登机 , 巴桑桑珠打来电话说 , 他已托人办好登机 , 我们直接上机就行 。 没来由的 , 我的泪汹汹地流 , 好像童年受到委屈 , 找到一个宽阔的怀抱 , 再也无法遏制 。
刚到那天 , 娇小的巴桑桑珠从高大的越野车里钻出来 , 让我猜猜他是谁 , 我交了白卷 。 他陪我们游布达拉宫 , 每处掌故他都娓娓道来 , 他向我们介绍每一道藏式菜 , 我们惊讶得嘴半天都合不上 。 我终于相信次拉的话 , 巴桑桑珠比我大 。 当年我带他们时是23岁 , 他们来绍读书年龄参差不齐 , 家境贫困的孩子偏大 , 巴桑桑珠安静地在我班上待了三年 , 如今已是一方领导 。
最后 , 我会想起我们的宝贝 。 小卓玛是班里最小的女孩 , 圆脸 , 黑肤 , 两颊有被太阳晒久的黑斑 。 我送他们回西藏参加毕业考试 , 在成都机场和他们告别 , 所有人都上了飞机 , 小卓玛突然转身向我跑来 , 一直抱着我哭 。 我回抱她 , 呐呐地说不出话 。 小卓玛踮起脚尖 , 把长长的白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 , 又大哭着跑了回去 。 这放开的哭声一直回荡在我的生命里 , 使我隐忍地送别一个又一个人 。 布琼是班里最小的男孩 , 雪白的脸 , 尖尖的下巴 , 脸上散布着小麻点 。 他总是担当放风的角色 , 脆脆的童音喊老师来了 , 等我走进教室 , 已是井然有序、书声琅琅 。 他在30岁不到时没了 , 和同事出差 , 他在车里等 , 被泥石流砸中 。 我仰望天空 , 总是看到他粲然的笑涡 , 有如在牛乳中洗过的花朵 。 我知道 , 我再也不会忘记 , 如同高原从来不曾辜负我 。 等我有一天目光浑浊 , 仍会被连绵的雪山照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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